这些欲如同一张张嘴,她得备好各样碗盏,盛满各样物事,那嘴欲哪样,她便得舀出哪样,小心喂进那嘴里。既得疗饥,又得合口,还不能填得过饱。她有时想,自己哪里是馔奴,分明是喂奴。 她天生似乎便善喂人,而且发觉,所有欲里头,赞欲最要紧。人千欲万欲,其实都在欲一个赞。你能见得到他的好,并赞出来,比给他千金更贵重。吴盐儿自幼便在尽力寻这些好,并用最合意的法子赞出来。赞得准,自家便能讨到好。她不但厨艺精妙,赞艺更得人心,因此,她又觉着自己该叫赞奴。 讨好这些人,她从来没觉得有何不妥,只是偶尔会累。直到那天陆青赠了她那句话,“无限繁花遍地寻,何如静守一枝春?”她先还没有领会,细细思量后才猛然发觉:这些年,自己无时无刻不在尽力讨好所有人,可谁又讨好过我? 她顿时惊住,不觉落下泪来,自己虽时时在笑,可何曾真正笑过几回?又何曾尽兴哭过? 眼泪流过后,她想,这便是我的命。即便我想改命,又去哪里寻那一枝春?即便寻见,又哪有能耐守住? 不过,心里虽这般哀叹,人却似乎与从前不一样了。有些倦乏,双眼却似乎亮了许多,看清了许多从前未能觉察到的。譬如那天去莲花楼见那巨商,她便没再像从前一般,尽力去寻好讨好,只照礼数相待。把酒言谈之间,见那巨商略有些口吃,便随口赞了句,说那巨商嗓音沉雄,唱大江东去一定极好。那巨商听了,极欢喜,吃醉后,竟真的唱了起来,说话也顺畅了许多。道别时,额外又赠了两匹上等蜀锦、五两黄金。 这等好,寻得轻巧,赞得也轻巧,得的好,却胜过以往那般用力。 她似乎才明白陆青那句话的深意,不是去哪里寻一枝春,这枝春原在自己这里。做人该先自珍自惜,莫轻贱了自家。 这醒悟给了她许多气力,正要发心改命,却偏巧遇见三奴这祸事,将她的兴致顿时打消。她正在房里心烦,婢女又进来说,有客来了,妈妈唤她出去。她虽极不情愿,却也只得匀了匀脸,换了身衫裙,出去见客。 那客以前见过,名叫张叔夜,年过五十,是前朝名臣子孙,年轻时曾戍守边关,立下军功,后来官至给事中,为门下省要职,主掌驳正政令违失。政令文书原本得先由相干官员审看过,再填写官名画押,而后发布。朝中官员庸惰,预先签好官名、押字,有政事时,才填写内文,唤作“空黄”,已成惯例。张叔夜屡次上书,革除了此弊,升任礼部侍郎,却遭蔡京疑忌,放至外州。 张叔夜好酒好食,那几年任京官时,常来香漱馆。吴盐儿见他性情爽直沉厚,从不为难人,心里也生出些亲近,如待叔伯一般。几年未见,张叔夜鬓边竟已泛白。吴盐儿原本无甚情绪,见他陡然显出老态,不由得怜惜,忙去尽心烹制了几道他往常最爱的菜肴,鲜蹄子脍、炒白腰子、炙鹌子脯、石髓羹,又配了几样佐酒果子,开了一坛皇都春。 她陪着说了些闲话,吃了一些酒。张叔夜甚是开怀,吃得大醉,说在船上一个多月,跟着那些船工,日日只能吃些粗食,连油荤都见不着,肠肚几乎寡死。 她笑着问:“张大人不是在海州任知州,如何又去船上了?” “自招安了宋江那伙人,又得了份差事,去护送那李师师。” 她听了大惊,忙探问:“张大人见着师师了?” “我倒是想见识见识汴京唱奴究竟生得如何天仙一般,却一眼都未见着。登州上船时,她戴了帷帽,又是深夜,进到船舱里,再没出来。从登州到海州,又一路北上,清明才到了汴京。” 吴盐儿听了,更是惊得发根几乎立起:“师师是一个人?” “还有个人。” “那是什么人?” “这个我说不得,你也听不得。” “师师去登州做什么?” “这个我仍说不得,你仍听不得。” “张大人可曾见过王伦?” “船到汴京,他才上来。我叫他钻进柜子里,锁了起来。他是三槐王家子孙,虽及不上先祖,倒也是个人才,人也忠善。我怕他遭遇不测,终究有些不忍心,趁着虹桥大乱,那船主和船工都去望看,便又偷偷开了锁,让他逃了。” “师师去哪里了?” “船到上土桥,他们下了船,我也便交了差,再管不得那些”张叔夜说着竟醉倒过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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