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让李从璟察觉到,孙芳传案与孔循案,怕是水深得很,如若不然,在他面前,孙兴也不可能还妄想求得那一线生机。 在孙兴这里得到有限的东西后,李从璟又见了张春来。 出乎意料,比之平日行事乖张,看起来很厉害很强势的孙兴,张春来这位平素言语不多、为人和善本分的户部尚书,倒是对李从璟说了一番话。 “天下积弊长久,已经快到积重难返的地步,藩镇、州县如此,朝堂亦是如此。陛下、殿下是世间明主、贤王,壮怀激烈,有意挽狂澜于既倒、扶大厦之将倾,于是大行新政,精简、充实禁军,削弱藩镇、整顿州县,以求强干弱枝,集中天下权力于朝廷,廓清宇内,再创盛世。然,治国如医人,伤患积重难返,医者欲起死回生,在用药之前,必要对伤患之病情一清二楚。今,陛下、殿下欲根治天下,可曾尽知天下病理,又深知医治之术?” 李从璟没想到这位老尚书会突然来这样一番话,遂耐住性子,等对方继续说下去。 未着囚衣只是素衣在身的张春来,坐在阴暗的监牢中,仰头喟然道:“朝堂之上,上至衮衮诸公,下至六部员外郎甚至是书吏,但凡手里有些权柄的,在这众人皆醉、举世浑浊的世道里,又有几个能出淤泥而不染,真的身家清白?安史之乱后,肃宗建号于灵武,用郑叔清为御史,于江淮间豪族富商之家,率贷及卖官爵,以裨国用。德宗讨河朔及李希烈,物力耗竭,乃兴苛捐杂税,取赋于天下,京师税百姓屋宅,又统计商贾资产,以分数(总资产的几分之几)税之,又令天下权贵、官员、富户出家童、牛羊,以助王师征伐。公器私物之分,至此已然废矣。” “初,兴元克复京师后,府库无财,乃令诸道进奉,以资朝廷之用,而后朝廷常有索取,便是到了乱贼平定而朝廷无事之时,赋税之外,进奉不息。当是时,江西有月进,剑南有日进,诸道藩镇,遂竞相进奉,以固恩泽。节度使为敛取钱财,托言密旨,大肆盗贸官物,时蔬鲜果者税之,死亡者税之,而其豪夺之财,十献其二三,余者悉入私囊。裴肃为常州刺史,因进奉殊多,未几便得升迁,天下刺史进奉,由此而始。严绶为判官,倾军府资财进奉,又得升迁,天下判官进奉,由此而始。诸道州县之外,又有盐铁、漕运、仓廪诸监。天下官员,进奉朝廷,财货之物,入府库者几何,入朝堂诸公私囊者又几何,善钻营者,又岂能不与朝堂重臣相交?陛下虽罢天下进奉,然因进奉之制而起,诸道藩镇州县官员,与朝堂重臣连结之事,又何曾罢了?” 叹了口气,张春来缓缓道:“新政之事,虽然耗力,要天下官员舍敛财之道,而投身实事,虽说官员中不乏虚以委蛇与不尽职之辈,但此事毕竟能使天下财物丰足,能使赋税府库充盈,这番‘增收’之事,不仅使国家‘增收’,也使官员‘增收’,所以愿为之者众。新政能有诸多效果,收获今日之面貌,根由在此。然整顿吏治,则又何如?天下积弊已久,世道浑浊,本就没几个人清白,陛下行整顿吏治之事,可不仅是‘减收’,而是抢人饭碗害人性命,几人愿为?一旦吏治整顿之力过大,几人不抗拒,几人不闹事,几人不奋起一搏?” 闻言,李从璟陷入沉思。 这位户部老尚书,倒是对孙芳传案看得清楚,知道朝廷是要借此拉开整顿吏治的序幕,他能看出来并不稀奇,此事明眼人都能推测出来,既是如此,诸方有所动静,也就不足为奇。 从监牢出来,外面阳光正好,李从璟在屋檐下站了一会儿。 整顿吏治之难,难于上青天。若是只求杀鸡儆猴,稍震天下,让百官收敛一些气焰也就罢了,受波及的人有限,遇到的阻力也就弱,甚至也能使朝廷收获一些不错的名声。 但现在的大唐要的,不是这些许虚名,不是某些名士或者某些读书人,因之而赞颂朝廷,转而拥戴朝廷,投入朝廷的怀抱。 帝国要的,是真正的兴盛。 “倾巢之下,焉有完卵?”李从璟呢喃一声,走进光幕中。 朝廷本就无意一次性将天下不良官吏都送入轮回道,整顿吏治m.HZgjjx.coM