。从初一到十五,京中金吾不禁,处处灯火透明、时时锣鼓喧天。从大夏四方来的百戏团,在各处搭台表演,吞刀吐火、角抵相扑之类自不必说,初八那日,更有来自东海的伎人,在朱雀大街前排了一出奇伟之戏,乃是以前曾在京中演出过的鱼龙曼延,其规制却比几年前更为高大。一头巨兽几十余丈,在街中缓缓行走,已然引得周围无数人惊叹,那兽背上忽然生出险峻高山来,山间猿腾虎啸,又有凤凰猞猁穿行其间。伴随着袅袅仙乐,群山之巅又生出楼阁屋宇来,楼阁中隐隐可见仙子穿行来去,直叫人疑心此身已经不在凡间。休说来观礼的匈奴乌维王等人瞠目结舌,就是见惯了戏法的京城达官贵人,也无不啧啧称奇、目眩神迷。 外头一片歌舞升平,宫里却不太平。初八那日,皇帝外出与民同乐后,回宫就病了。起初只是有些发热,御医来诊了脉开了药方,吃下去也不见好,晚上反而越发病重了,一时冷一时热,折腾了一宿。第二天便疑心自己这只怕不是病,而是中了什么毒,又传御医进来。偏这回来的那医士不会说话,请脉之后,说皇帝这是惊怒交激生出来的病症,让他把心放宽些,好生静养。生病之人,本就心头焦燥,再被那医士几句话触着痛处,叫皇帝如何不生气?当下就让人把那医士拖下去掌嘴,又换了御医来。如此一折腾,那病便越发厉害了。当晚皇帝人都烧糊涂了,嘴里胡言乱语、喊打喊杀,把旁边伺候的徐常侍和皇后等人唬得魂飞魄散,都慌了手脚。 皇帝一生病,宫里各位主子们愁眉不展,底下自然也就无人敢玩笑取乐。虽然殿阁楼宇装扮一新,却都笼罩上了一层阴郁沉闷的气氛。过了几天,皇帝病重的消息渐渐传出宫来,朝中重臣们也十分惊慌,纷纷前去探望。皇帝为安人心,只得强撑着见了其中几人。丞相邝李等见皇帝虽是言笑如常,脸色却是掩盖不住的灰败疲倦,心里都暗道不好。等出了宫,也顾不得正月里忌讳,都召了家中幕僚谋士前去密议,一旦皇帝有个山高水低,朝中局势大变之时,自己要如何提前谋划方可保高枕无忧。 贺言春从宫中回来,亦是沉默了一路。他先去郑府里,同兄长侄儿密议了一回,嘱咐两人这紧要关头,更要谨言慎行。府中一应歌舞宴饮游乐之事,自此均可省了,千万别给皇后和太子招祸。郑孟卿和郑谡自然点头不迭。等从郑府里出来,他才又去了方家。和方犁说起皇帝病症,彼此心里都沉甸甸的。 方犁道:“依你看,这回熬不熬得过去?” 贺言春道:“按理说皇上正值盛年,得的又不是什么大病,本不该如此凶险的。只是……我听皇后说,自从上回出了下毒的事后,一应饮食酒馔药汁,他都要人当面尝了才肯用。如此思虑过重,只怕于病情不是什么好事……” 方犁一听便明白了,皇帝这得的恐怕多半是心病。自古身病易治,心病难医,能不能熬过来,要看造化和天意。他不由叹气,道:“公道说,咱们这位皇上,也可以算是古往今来的圣明天子了。素日对几个皇子也都宽和慈爱,却偏偏碰上后宫投毒之事,叫他如何不寒心、不疑心?……皇后现在日子只怕难熬了。” 贺言春沉默了一会儿,才道:“皇后还算是好的,毕竟也是和他共患难过来的。只是太子年纪尚小,若现在继位,我少不得要留下来辅佐他,那就走不了了……” 方犁便也跟着沉默了。贺言春素日志向,他是知道的。北疆平定之日,便是他功成身退之时。那时江湖终老,多么逍遥自在!但若太子继位,他身为新帝亲舅舅,又执掌兵权,无论愿意不愿意,都会被推到辅弼大臣的位置上去。 然而,自古以来,辅弼幼帝的大臣,有几个人有好下场?不是在相互倾轧的过程中势败被杀,便是被长大成人的幼帝除掉。能握得住滔天权柄的人,须得有与之相配的才干和野心。而野心这种东西,最招帝王忌惮。太子现在固然对平虏侯这位舅舅很是钦佩,但在其位谋其事,等他当了皇帝,两人恐怕就不是眼下这种情形了。稍有不慎,弄到至亲反目的地步也不稀奇。 方犁思来想去,亦是深感无奈,只得道:“现在忧虑这些,还为时过早。只如今你打算怎么办?” 贺言春剔了剔灯,灯影在他脸上投下大块黑色,越发显得高鼻深目。m.hzGjjx.cOm