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这一句话,我会记上一辈子。」 二十年前,我拋下这么一句话,头也不回,离开那个家。 *** 某位于港岛区的咖啡店内。浅啡木纹地砖和同调木纹胶板桌椅,配衬白色墙身和米黄色灯胆,辅以多个小盆栽和青色靠垫作点缀,简洁得来带有满满的温馨。完全符合阿妹理想中「家」的形象。 我们齐齐长大于日本文化盛行的年代,对日系风格情有独钟实属在所难免。惟钟爱归钟爱,我不禁在心里吐糟眼前的芝士蛋糕:虚假的芝士味道和香气,甜得发腻的化学甜,有如焦土的乾瘪质地。怎么可以如此难吃? 「不喜欢?」阿妹冷道,没望我一眼,逕自品嚐她的芝士蛋糕和朱古力咖啡。 「嗯。」我放下叉子,放弃价值五十元的蛋糕,暗叹浪费。我寧可花同样价钱,去茶餐厅吃咸鱼鸡粒炒饭。 「这是区内最有名气的芝士蛋糕。」阿妹对我的口味不以为然。 「以『难吃』见称吗?」我冷嘲,惹得邻桌的情侣窃笑。 阿妹面色玄青,无视我,低头享用她的下午茶。 我没趣地拿出手提电话消磨时间,目光时而在通讯软件上游走,时而偷瞄对座的阿妹。 我俩之间,是一张深度六百毫米的枱,也是二十年的空白。见面之前,我记忆中的阿妹是个廿三岁大学毕业生,纯真无邪,略懂打扮;碰面当刻,旧印象骤然消失,独一无二的阿妹变成充斥中环的普通办公室女郎。微卷深啡长发,浓妆艳抹,粉绿色及膝连身裙,纯白色短袖小外套,三吋高跟鞋。 曾几何时,我深信自己会跟阿妹一样,成为打扮斯文的办公室女郎。 我的思绪飘到遥远的平行世界去,直至阿妹放下叉子:「走吧。」 截下的士,我们直驱医院去。车厢中,又是令人窒息的沉默。我从倒后镜瞥望阿妹。她托着下巴,似是对着窗外景物发呆,亦似是从玻璃车厢的模糊倒影观察我。 「待会儿,态度必须要温和。」阿妹的口吻带有「命令」的味道。 「尽量。」我是个直肠直肚的人。 「难道你没能大发慈悲,让妈咪『离开』得安详?」她略略加强语气。 「所以我没有拒绝,而是答『尽量』!」我强抑怒火:「你不是不知道她的嘴巴就是不饶人!难道我要盲目哑忍所有过份要求?」 「那天以后,她性格大变,嘴巴再也硬不起来。」阿妹神色放软。 我没驳斥,任由沉默张牙舞爪。 *** 进入私人病房前,阿妹从手袋拿出一个小纸袋,塞到我手里:「给妈咪的小礼物,佯称是你买的。」没待我答允,她已推门内进,不让我有拒绝的机会。 病床上的妈咪,戴着颈箍,缺了左腿,全身插满连接仪器的喉管。床头柜有热水壼和胶杯,柜侧有一灰色的胶椅,椅上有她最钟爱的墨绿色的毛衣。出乎意料,毛衣多年以来仍忠实地守候在她身边,活像她幻想出来的完美女儿。 「送你的。」根据阿妹的指示,我奉上纸袋。 妈咪的头动不了,眼皮使力地开开合合,眼珠子艰难地转动着,几经辛苦才成功对焦,看见我。眼泪暴泻,双唇微颤,千言万语却离不开齿间。 「唤妈咪吧。」阿妹怒目相向,恨我的狠。 纵先前对妈咪的病情略知一二,惟在此情此境,我竟反应不来,原地愣住。喜怒忧惧爱憎欲,好比混在一起的彩砂,没能再分开。粒粒彩砂本来顏色鲜明,在此刻偏偏成了惹人眼花撩乱的杂讯,佔据每吋视线,令我看不清楚自己的心意。 「妈……咪……」我耗尽力气,千辛万苦才挤出两粒字。不情不愿,因为找不到自己的位置;心甘情愿,因为这是最后的聚头,该尽力让事情有个不差劲的结局,算是清还她的养育之恩。 阿妹招招手,要我凑近妈咪,让她看清楚多年不见的女儿。 一丝抗拒掠过。我没打算捕捉它,随它消逝。我的手脚开始没那么生硬,乖乖依从阿妹的指令,走近床边。阿妹要我给妈咪奉水,我照办如仪。阿妹要我为妈咪披上毛衣,好,没问题……不知底蕴的人看见「母慈女孝」的画面M.hzGjJx.com