李素跟皇帝奏对时,站在两班朝臣之间,身边只有赵云,所以他乍一看华歆跳出来时,并不知道对方身份。 还是等华歆说了几句,自报家门之后,才恍然。 “果然真的是华歆这家伙当出头鸟跳出来了……也是,他如今官职低微,降无可降,本朝也没有太学生、孝廉出身的尚书郎,因为言事而直接获罪的。驳倒了我,他也算转正为经学大儒了。” 李素心中如是暗忖。 而端坐坛上的刘宏,对于这种看热闹的事情,向来是不排斥的,所以尽管李素刚为他立了大功,他也愿意多听听:“哦,华歆,你倒是说说,李素如何就妄言天命了。” 华歆抖擞精神:“陛下,臣闻之,高祖时为陈涉置守頉三十家砀,至今血食。盖因高祖悯陈涉首倡义兵、诛暴秦,有激励天下人心之功。 李素不过今世小子,偶立微功,便妄非古圣先贤。子曰:道不行,乘桴浮于海,盖道有常而功无常也,岂可因一时得失而更易对善恶功过之定论。 此可谓急功近利矣,若陛下嘉许、任其妄言。假以时日,天下复有何人敢仗义执言、为正道请命而匡正天下。” 刘宏微笑不语地听着,等华歆说完,他想了想,才抬手示意李素自辩:“李素,华歆说你是急功近利,为一时之功而曲解常道,你怎么说?” 如今的人当面聊天,一般不喊对方名字,但以尊呼卑是没问题的。所以上朝的时候宦官要给百官报名,皇帝说话也都是直呼臣名。 李素叹了口气:“陛下刚才问臣陈涉当不当祀,臣就事论事而答,到了华歆口中,怎么就成了‘曲解常道’? 高祖皇帝钦命守頉、血食不绝,是高祖大度,以己度人,且不屑细究同时之人的心迹。以为陈胜吴广反秦之心,便如高祖皇帝当年救民之本心一般无二,这才对陈胜吴广钦敬有加。 但我辈后人读史,遍观各家之言,兼采可信,所知定然更多——华歆,我有一问,你以为太史公所著《史》,可有媚上之嫌?” 华歆没想到李素突然这样反问,不知其意,只好中肯回答:“司马迁著《史》,有谤无媚,此天下皆知,复何言哉。” 汉朝官方认可的史书是《汉书》,而《史记》如今地位并不太高,算是毁誉参半吧。 后来王允杀蔡邕时,理由也是“昔孝武不杀司马迁,后使作史,遂致谤书流于后世”,所以更要杀了参与写《东观汉记》的蔡邕。(汉朝灭亡后,以《东观汉记》为主体,整理形成《后汉书》) 所以华歆也不得不承认,司马迁应该是不至于吹捧刘邦、而贬低刘邦的敌人的。包括陈胜吴广,乃至项羽,司马迁都是秉笔直书,有可取之处都会写下来。 李素等的就是这句话:“好,既然你承认太史公之言并无媚上偏袒,倒要请你解读这几句:陈胜起兵之时,呼从者曰‘且壮士不死即已,死即举大名耳,王侯将相宁有种乎’。而高祖起事时,呼‘自度比至皆亡之,公等皆去,吾亦从此逝矣!’ 由此可见,陈胜之倡,乃是为私欲,不甘心‘王侯将相宁有种乎’。高祖之初,却只为不忍见同行戍卒失期送死,故而遣散,自亦弃官而逃。至于其后坐大,不过是观天下已乱、群雄已割据,为复定天下而不得不为。 天命厌利己独夫,而眷谦退自守,厌骤变神州,而眷体恤民力。周文王已有天下三分之二,犹服事殷,历三代而有天下,故而长久。 始皇帝虽号奋六世之余烈,然其即位之时,不过七国之一,一代而扫清六国,天下骤变而民怨深积,不免二世而亡。 是以久分不可猝合,久合不可猝分,天厌首倡,骤变者必遭天谴,循序渐进方得天眷。如武王伐纣,所积不过文武两代,若无周公继之,只怕三监之乱、故商遗民之患,其害亦烈如六国遗民矣。今大汉已立四百载,不臣之人图谋不轨,自然定遭天谴。” 久合猝分而亡者三国、五代。 久分猝合而亡者秦隋。 李素说得其实有点多了,而且他也知道,这番话按照后世个人主义的观点,其实是不太合适的,因为后世人讲究一个“上升通道”,包括李素自己也觉得“王侯将相宁有种乎”没什么不对。 对于汉末群雄,他也不太喜欢刘邦,更喜欢项羽。但他既然是君前奏对,为了功劳和名声,也不得不如此说了。律师说话都是为了当事人的利益,这很正常。 另一方面,李素熟读史书,也不得不承认,尽管刘邦后来野心大起来之后,多有不择手段的行径,但是在刚起家的时候,刘邦的动机应该还是不错的。主要他出生贫贱,一开始也不可能有多大野心—— 这点跟曹操的《让县令》说得差不多,野心都是一步步膨胀起来m.hzgjJx.cOM