安分地摸着扶手,顶上的灯光匀速下落,白亮的光斑像畸形变异的夕阳摔进扶梯齿缝。 她前方是一个背着熟睡的孙女的老妇人,她踩上台阶时险些站不稳,飘飘摇摇如空心朽木,但上半身却牢牢地箍着孙女的膝弯。 程幸有些冒犯地盯着小女孩的后背,小女孩的膝盖窝在妇人的手臂,裤脚往上缩至小腿露出一截,紫色荷叶边的薄袜贴着脚踝,棉质花边乖巧又圆满。 升到尽头时,前方一个老爷爷步上平地后转过身要代替妇人背上孙女,妇人没说话,兴许是做出了嘘声的口型,两个人并肩以极慢的速度行进,低声争抢孙女的背负权。 程幸慢不过放缓步子的二人,冷脸将他们甩在身后,他们压低声音的争夺却不曾随着距离拉开而遥远半分,程幸直到踩上另一部扶梯耳边都在排比他们的对话。 不过一方对一方的体谅,一方对一方的疼爱,内容经典到易于想象,只是那对话从未曾在她身上发生过。 她像在翻一本熟极流利的书,却被书页割破指腹,舔去鲜血后再去翻那书,竟一字不识。 是了。她才是异乡人啊。 乏善可陈的想象被她突如其来的自知之明折断,后半截落进枯草丛。程幸也不敢再去想那友爱的一家。 她只能瑟缩地在心里窝一个小人,小小声地抱怨他们残忍,残忍到把爱大庭广众地暴露出来。 程幸习惯原谅霸占地铁座位贴身热吻的情侣,却实在无法原谅那对夫妻,怎么能把她最稀缺的事物以毫不炫耀的姿态展现出来。 她咬紧舌尖,痛的却是鼻头,酸楚之意涌上眼角眉梢,因此更用力地咬自己,等到眼泪流下来就无可挽回了,她小心翼翼地将病症用手护住,生怕它似闻见氧气的火苗热烈地长出温度。 但一把柴就在此时添上。 “妈妈,抱。” 小朋友的声音稚嫩到像是只掌握这两个词语,藕节似白嫩的手臂朝妈妈挥了挥,细弱的手指勾着妈妈的发丝,又旋即松开。 妈妈亲一口宝宝的脸颊,抱着孩子的手颠了颠,企图将他抱得更稳当,却没想到此举会收获到前方年轻女人的惊恐万分的目光。 程幸意识到自己的反应称得上过激后立刻转回头,她的表情必定是愤恨的,或许嘴角流露出她经年累月的恨意,或许她握紧的拳是要攻击某一种世间普遍的亲情爱。 归根结底是她太敏感了,是她的错。 都是她的错,不应该在幸福的小孩身上看到自己,但是看见宝宝乌黑清澈的瞳仁,她想,她也有过那样天真的时光吗? 已经久远到脑海里只剩被抛弃的记忆了,那些坏片段像太空垃圾浮浮沉沉,不受引力控制,却又轻易被小宝宝一声呼唤牵引着撞进她最浅层的思绪里,怎么也甩不掉,那记忆竟然不比她本人好丢弃。 第一次发觉这路长到走不完,扶梯节节攀到没完没了,她死死攥着帆布包肩带,步履匆匆地逃离电动怪兽的巨口,却已经踩进另一片泥潭。 程幸走到等候区的时候已经快要吐出来,适逢一辆地铁从眼前驶过,关门时的重响像一记耳光,苍苍茫茫地回荡在她耳膜,一下又一下掌掴。 尽力忍住一下干呕。像在社交场合忍住流泪一样。 喉咙团着一股格格不入的气,如一颗恶性肿瘤堵在喉口,软硬兼施地抵挡她求生的呼吸,流通于血管的空气违背常理地,渴望变成泪水。 五脏六腑都在痛,急促阵痛和绵延钝痛交织在一起,像混进碗里的红豆绿豆,甚至连颜色都无处区分,哗啦啦淌了一地,硬脆的触感像婴儿细小的牙齿,一口咬上心脏。 程幸右手指甲抠进指腹,却止不住发抖,细微的颤抖几乎将周边空气挥出混着血汗的冷风。 竟然在地铁上发病。m.hZGJJX.cOM