天亮时,一缕阳光从阁楼的狭小窗户照进来。多吉倚在木墙上睡着了,陆修便无声无息地离开了旺臣家。 临走前,多吉的妻子还想挽留,陆修却说:“时间很宝贵,我得继续找他去了,我走了。” “拿着这个吧,”多吉的妻子递给陆修一个转经筒,说道,“这是他生前用过的,说不定看见它,能想起前世。” “谢谢。” 陆修接过了转经筒,从此踏上了漫长的、没有尽头的寻觅之旅。 这时候,他还不知道找一个转世的灵魂是什么意思,只是固执地认为,只要自己想找,一定能找到。 他不知道自己能活多久,大抵比人类活得久。刚获得新生的陆修,只觉得自己的生命简直漫长无比,就像没有尽头一般漫长,根本不会关注自己哪天死去的这点小事。 他手持转经筒,先是在后藏找寻,一个村庄一个村庄地找,只看三岁的小孩儿,但这样很容易被藏人父母当作拐子,于是他作了少许乔装,他买了一只牦牛,驮运孩童喜欢的货物譬如风铃、糖等物品,用一份自己曾在天上俯瞰大地后,凭借记忆,简单手绘的、潦草的地图,找过一个地方,便在这个地方作个记号。 冬天过去了,春天来了,万物欣欣向荣,接着是夏天,再是冬天。很快,一年就过去了,他于是把孩子的岁数更正为四岁……紧接着又一年过去了,更正为五岁,再后来则是六岁。 他风餐露宿,没有村落时,便在野外倚靠牦牛坐着。 又一年冬天来临时,陆修突然想到一个问题——如果次仁投胎转世,但在出生数年后就夭折了呢?设若他没有活到两岁,势必又得回去重新轮回,再出生,年纪不就变小了? 幸亏想到了……陆修把寻找的对象作了修正,范围被扩大到零到七岁。 但很快,另一个问题也出现了:假设他没有活到成年,夭折后,又回到某个他已经找过的村庄去投胎了呢? 每一天青藏高原都有无数个孩子在出生,也有无数孩子、青年、中年、老年人在死去。 陆修短暂地陷入了迷茫中,甚至让他一时不知所措,但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,他只能按原定计划一路找过去……除非想出新的计划。 我一定能找到他的。陆修始终坚信着。但在经过念青唐古拉山口处,他突然感觉到了天地的宏大,与个体的渺小,哪怕生而为龙,仿佛也无法违抗世界的力量。 那一天,他第一次抬起头,短暂地从“找人”中脱离出来,真正地审视了这个世界。天地孤高旷远,狂风沿着山体吹来,山顶的风马旗在风中猎猎飞扬。 六千五百万年前的造山运动里,喜马拉雅与念青唐古拉山于大地上缓慢耸起,犹如巨兽的背脊,这一过程花费了足足四百万年。 一百年,人将迎来死亡;一千年,则轮到龙直面死亡;十万年,岩石会被光阴磨成齑粉;百万年,江河也将干涸;千万年,山峦将被夷为平地…… 然而在世界那四十六亿年的光阴中,俱是一瞬。 我一定能找到他,陆修心道,但我是不是也该在这里,系上一张风马旗? 这令他的内心再一次陷入了矛盾,仿佛系上风马旗的这个举动,便是内心动摇的铁证,毕竟当一个人相信什么都能由自己努力去完成时,他是不会朝外界祈愿的。而“祈愿”这个行为,正昭示了他的心有余而力不足。 这世上挺美的,陆修难得地注意到了天地间的景色,他一边抽空眺望远方,一边绑上风马旗,仿佛这两种行为,都是浪费时间的,不合适的。 如果他在身边就好了。 陆修心想:如果找到了他,我们就可以浪费许多时间,到时我就带他来念青唐古拉山口,我们可以坐在这里,什么也不做,只是彼此陪伴,慢慢地等待他老去,等待他死亡,接着我再匆匆忙忙地去找他,下一世、下下世……每一世,直到我自己也死去为止。 但是现在,得抓紧时间。 哪怕在这么混乱的情况下,陆修依旧没有放弃,他先是又走了一趟自己去过的村庄,相当于把整个后藏地区从头开始搜索一次,确认那些新生并慢慢长大的、被他先前忽略了的孩子,没有发现他,仿佛令人松了口气,却不知该高兴还是该懊悔又浪费了时间。 又一年后,他开始在前藏地区找了,用的还是最初的笨办法,随着时间流逝,现在他要找的对象,变成了一到七岁的小孩儿。 这样也好,说不定等我找到他的时候,他已经长大了。陆修心想。 在前藏找寻的时间又有三年,前藏的人比后藏更多,孩子自然也多。 四季更替,陆修在桑耶寺又点了一盏灯,大喇嘛竟是一眼认出了陆修并非凡人,询问道:“你有什么烦恼吗?” 陆修答道:“我在找一个人。”m.HzGJjX.coM