冷银色的一柱月光从残亭的一处缺角里斜射而入,落在他仰起的面上。他的脸苍白如纸。 “师公,你不愿再做我的太傅,我也再不是你的皇太孙了,是吗?” 他凄然而笑,颤巍巍地发问。 “师公还有裴家之人,你们是我父亲最为倚重信任的人。在我父亲去后,师公你可以为朝廷大计,忍辱负重,奉如今的皇帝为主,甚至,为令侄求娶了公主,然而,你终究对我是失望了,也和我见外了,往后不愿再教导我了,是吗?” 裴冀缓缓转身。 “殿下,我相信你若得偿所愿,你定会竭尽所能,去做一个你能达成的最好的君王。然而,除非是当今圣人愿意将皇位交还给你,朝堂平稳过度,否则,你想回长安,必是少不了一场腥风血雨,甚至大动干戈。但是殿下,当今圣人他怎么可能这么做?他也绝非你能轻易扳倒之人。故你若得偿所愿,则这将近二十年来好不容易再次成形的朝堂秩序,必将再次崩坏,甚至比从前还要彻底。” “殿下,若没有从前的景升之变,你是可以成为一个治世之君的,但也仅此而已。” “一旦你用流血的方式夺回长安,哪怕只是流一滴血,天下那许多蛰伏着的野心家们便会闻着血的气味跳出来,继而效仿。到时,你是掌控不住局面的。而圣朝,真的已是经不起再一次如景升末那样的变乱了!” 李延慢慢从地上站了起来。裴冀则继续说道: “殿下你方才的质问没错。景升太子对我裴家恩遇深厚,裴家人本该知恩图报,以太子一脉为正统,奉殿下为君上,然而我当年肯做定王之臣,今日竟敢拒殿下美意,不肯再效力于你了。为何?” “当年变乱,非定王之祸。是他统领兵马归拢人心,继而平下了那一场叛乱。固然后来他的种种所为,叫人齿冷,然而就此事而言,他非罪魁。” “如今却不一样。天下算是平定,四方也得安宁。殿下你身负仇恨,执念不放,也是人之常情,我不能阻止殿下想做什么,但殿下所为,只是出于一家之私而已。我裴家一向效忠的,却非一人一君,是朝廷,是天下。” “百姓以己身脂膏乃至血肉,供奉着天潢贵胄和满朝纡金佩紫的臣官们,为何?劳心者治人,劳力者治于人罢了!他们期盼能够得到朝廷的仁政。何为仁政?如孟圣言,先天下之忧,后天下之乐,以百姓之乐而乐。如此而已。” 裴冀望着面前这脸色惨白立得如同一根凝柱的青年,向着他恭敬下拜,庄正叩首。 “时也,势也。” “殿下,老臣斗胆恳请殿下,三思而行。” 良久,李延抬袖,拭去面上的一道残泪,朝地上仍跪拜自己的裴冀还了一礼,面露淡淡笑意,恭敬地说:“有扰师公。李延受教了。” 他说完,迈步下亭离去,身影入了林。 李猛从暗处走了出来,紧紧跟随。 李延起初只不停地朝前而行,步伐急促。他一直走,月光也透过时疏时密的树冠落在他的脸上,映出他唇边那一抹时明时暗,却始终不曾消失的淡笑,直到走出了林子,将那残亭远远地抛在了身后,他猝然停步,立在了一片斑驳的夜影里,此时,他的双唇紧紧闭拢,那一抹笑意才终于完全淡去不见。 他仰了面,闭目。 “诛之。” 片刻之后,他睁眸,平静地吩咐。 时令转眼入十月。 初七日的傍晚时分,裴萧元骑马出城,来到城北的渭水之畔,沿河寻到一处无人的野岸,下马。 跟随他来的青头赶忙也跳下马背,取了带来的香火、酒水等物,抱着左右张望一番,寻了个最靠近水边的陂地,下去,放好东西,随即退到一旁。 裴固当年牺牲后,经朝廷多次与西蕃交涉,几经辗转,遗体终于得以归乡安葬。崔娘子后也与丈夫合葬。 渭水东去,汇入m.hZGJjX.cOm