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些复仇而来的兖州士人就忍不住退了一步。 程昱已经死了。 但他不是死在哪一个人的手里。 他死亡的姿态这样决然而疯狂,让这些原本怀着满腔怒气的世家也从心底产生了一丝畏惧。 ——曹孟德久经战阵,他未必会输在这一场。 ——就算他输,只要他回鄄城,见了这一幕,难道不会报复咱们吗? ——可是,他哪里还有余力? 那些人围在一起,低头看着程昱的尸体,交头接耳,窃窃私语,他们当中有人在迟疑,有人在胆怯,还有更机灵些的人,已经转过头去,看向另一个方向。 在那彩虹一般的旗帜下,许攸坐着轺车,由许多盔明甲亮的甲士簇拥着,来到城门下。 他居高临下地看了一眼那具尸体,又听了身侧偏将的几句窃窃私语,脸上便露出了十分痛心疾首的表情。 他甚至下了车,步履略有些蹒跚地来到程昱的尸体面前,伸出一只颤抖的手,痛心疾首地喊了起来! “仲德!仲德!何至于此啊!” 那些围在最外面不敢说不敢动的部曲私兵还在呆呆地互相看,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。 而围在里面的士人已经有咬牙切齿的——若不是彼军势大,差点就要骂出来了! 他们当中有人聪明,有人愚鲁,有人一贯活得浑浑噩噩,论起学识甚至连那位杀猪出身的小陆将军也比不过,但他们当中几乎没人出生在人丁稀少的家族里——那样的家族在乱世中总会很快覆灭——因此他们多多少少都懂一点大家族的生存智慧和人情世故。 他们原本想得很顺遂,许攸领兵劫了夏侯惇的辎重和兵卒,那他必是同曹操翻脸了,说不定袁绍也已经与曹操翻脸了。 既然这样,他们再不必担心程昱的死,而是可以安心将这一切都推在冀州人身上,然后躲在许攸身后,任他们打生打死,都与兖州人无干的。 许攸还在哀叹。 不仅哀叹,而且还示意亲随将夏侯惇推了出来。 他紧紧地抓住夏侯惇的手,眼里的泪水都要落下来。 “程仲德不知道我跟阿瞒的交情啊,我只是帮他守家,何至于要闹出人命呢!” 这群豪强偷偷地看了夏侯惇一眼。 他垂着眼,似乎在看程昱,又似乎只是在出神。 但他的衣衫看着还完好,没有脏污,只是略有点凌乱。 于是这些豪强们更加犯疑心,不知道许攸到底要走一步什么样的棋,与曹操又是什么关系。 ……或者说,许攸与曹操是什么关系,他们现在已经顾不上了。 他们只想知道,程昱的死和鄄城的归属,这笔对于曹操来说是血海深仇的事该怎么算? 夏侯惇全身都被一股冰冷的愤怒所裹挟着。 他的太阳穴一跳跳的疼,嘴里也掺杂着一股血腥的苦味。他的眼前一片苍白,那些人的鞋履和袍角像是从土里长出来的,渐渐带上了石头一般晦暗的色泽。 即使看不到他们的脸,他也知道他们是怎么样的神情。 如果他的兵马不曾离开鄄城,如果主公已经得胜归来—— 不错!程仲德的确与他们结成了大仇!可即使如此,他们也只能露出一个怯懦的微笑,如同早春寒风中怯弱无力的嫩芽!他们断然是无法兵临城下,活生生将他逼死的! 他虽心狠手辣,但他事君一片赤诚!他不该这般下场! 他不能再去想。 “元让,你赶紧带上家小去迎阿瞒吧,一定要说明我的一片苦心啊!”许攸还在喋喋不休,“你送了这许多辎重兵卒给我……兖州困顿若此,我如何能收?!我……我分一成,不,足足两成给你!你切莫推脱哇!” 所有人都在屏气凝神,想看一看这个沉默的,面无表情的曹操心腹到底做何反应。 但他令他们失望了。 这个独眼男人抬起头,深深地行了一个揖礼,“子远之恩,山高水长,亦不能忘!” 许攸露出了一个得意的微笑,轻轻地拍了拍夏侯惇的肩膀。 鄄城一夜之间又恢复了生机与活力。 无数的缁车与轺车停在州牧府的大门前,美丽的骏马略有些不耐烦地打着响鼻,似乎不能相信自己这样神骏,却只能作为阀阅门户用来彰显气派的普通牲口。 在巷子深处,有黔首悄悄探出头,小心地望向灯火通明的方向。 ——上次酒宴死了那许多人,他们怎么还敢赴宴! ——你岂不知,今夜的酒宴是荀使君为迎冀州军而举办的! ——为何又是荀使君呢? ——他的确曾经是这城中最受曹公器重的文官,可他不是已经背弃了主君? ——他不是已经投了刘备? ——他怎么又投了袁绍?M.HZGJJx.coM