老捏着那枚黑子微微一笑,却没有放下,而是掷回了同棋盘一色的青玉棋罐中。 幕僚欠身,眉间有着跃跃欲试:“阁老,晋王之危,已如这白子一般,阁老还不出手,挽狂澜于奔泻之中?” 万阁老望着棋盘沉吟片刻,伸手缓缓拂乱,玉质棋子相撞间叮咚作响,清耳悦心。 “不急,言官们的三板斧还没使完呢。上书,合纵,叩阙,如今不过在第二步,一滴血尚未见到,我就出了头,人情如何做得足。” 幕僚想了想,笑道:“还是阁老见事深,在下有些冒撞了。那下面是不是要再让我们的人混在其间,再加把柴?” 万阁老摇头:“过犹不及。如今风势已经够大,你我坐等火起便是,卢文滨此人,还是有三分能耐。” 幕僚捋了捋山羊须,笑道:“他那点能耐,还不是全由阁老点化而来,否则一个小小探花算得什么,不过窝在翰林院里熬资历罢了。” 万阁老站起身来,舒适地伸了伸懒腰,没接他的话,而是道:“虽然没到出手的时候,不过要用的奏章该先写起来了。” 幕僚跟着站起来,回道:“在下已经和葛先生一起参详了拟了一篇,正想奉阁老指正。” 万阁老点头:“好,拿来我看一看。” 幕僚答应着,忙去了。 ** 反晋王的声势持续扩大,相关剧情每天更新,晋王进宫哭诉啦,晋王妃去见章太太被拒之门外啦,又有人弹劾晋王啦…… 热闹得轰轰烈烈之际,被一道绑着挂上榜的翰林院庶吉士苏长越终于给出了回应。 苏长越此前虽然被参,但他一个无品级的庶吉士,搁在朝堂里实在算不上什么,就算卢文滨在弹章里强行给他提了番位,硬把他和晋王捆成密党,让他的名声有了瑕疵,但就总体上的关注度来说,他这点事并没有进入大众的目光之中,也没几个人跟着参他。 就算把他参到罢官有多大用啊?他都没品级,参倒他很难算得上什么战绩,有这个功夫,还不如多写两封奏章参晋王去。 但他给出回应之后就不一样了,因为他没有随大流补救性地跟着参晋王,而是以牙还牙,参回了卢文滨一本。 他参卢文滨放纵亲眷欺凌百姓,强买强卖某张姓农户祖产,张某不肯屈服,将祖产转卖他人,自己失去土地成为佃户后,卢文滨竟仍不肯罢休,继续派人上门威胁,逼迫新主人将地卖回与他,不然将把新主参到罢官。如此公报私仇,沽名钓誉,贪婪无耻之人,竟位列翰林文苑之内,堪为词林大耻。 这封奏章上报前珠华看了,看完默默地给苏长越竖了个大拇指——她难得参与苏长越的政务,要他的奏章看本是怕他不会掐架,要以自己百年后的丰富经验给他提供一些意见来着,但结果发现,她要指导专靠笔杆子吃饭的文官打嘴仗简直是班门弄斧。 苏长越奏章里写的事大约是九分真,一分假——这一分假在说卢文滨派人来威胁他,讲真,卢文滨再蠢再得意忘形,毕竟是考到进士的人,基本的智商是有的,不可能把这种话明讲出来。卢舅兄要强买别人田地的事他也许知道,也许不知道,但他后来又跑去跟张农户放这个话卢文滨肯定不知道,也不可能是出于他的指使。 但两军交阵之际,真真假假又有多大关系,谁还真桩桩件件地扳扯不成,而且相比之下,他提供的细节经过如此详实,怎么也比卢文滨参他跟晋王勾连真实多了。 这封弹章丢出去,朝堂的反应是—— 一时整个都哑了火。 这种感觉怎么说呢,不是他的弹章写得多么好,文采多么飞扬,众人一下子发现了卢文滨的真面目什么的,而是好像遭了一记乱拳。 不合时宜的乱拳。 反晋王的风潮如此流行,不反的也绕不过去,多少总要议论几句,作为少有的被归到晋王那一边去的文官,苏长越似乎是终于承受不住压力上了书,但他的字里行间居然提也不提这事,而是絮絮叨叨地说着什么田地什么农户,绕着兜了个百里的大圈子。 要说他说得不对吧,他给的始末地点人物名姓一应俱全,敢把事件精细到这样,据供职于刑部的某堂官断定:应该是真的。 但这不能抵消苏长越这个回应的怪异感——就算卢文滨在此事上黑了,也不表示他在晋王那边就自动洗白了,不趁热打铁就此说点什么,真的不符合大众的认知观感。 好像一首本来演得好好的曲子忽然被中途改了个调,好听难听都在其次,重要的是,本来的节奏被打断了。 ** “真是竖子!” 还是万府的凉亭里,万阁老捏着棋子啪地敲在石桌上。 幕僚小心解劝:“阁老,您不必与那苏家小子生气,他不过萤火之辉——” “我骂的不是苏长越,是卢文滨。”万阁老冷冷道,“此等蠢货,当此紧要关头竟留下这个把柄,为人所乘,真是竖子不足与谋!”m.hZGJjx.cOm