明月悬,灯影摇,他远远望去,海晏河清殿朦胧迷离。他曾在绝望等候中倚靠数日的门槛宫墙,依旧在檐下角落独自晦暗。开门来迎的婢女们喜气洋洋,推着侍卫跑快些去向公主通禀。继而你一言我一语说着,引着拥着张湍往合浦池去。 今日赵令僖在合浦池设宴。 五月荔初红,千?里迢迢送进宫中。适逢合浦池内珠蚌收成,便在此设荔枝宴,品荔赏乐,剖蚌取珠。与宴众人,可各自挑选珠蚌作赌,珠优为胜。 几枚珠蚌启开,其内珍珠品相参差不齐,以薛岸所选最劣。众人闹哄损他,薛岸懊恼不已,摘下一粒荔枝剥开,置于金盏奉上,笑说:“依我看,这席间珍珠,皆不如这一枚。” 荔肉嫩白,晶莹圆润。 赵令僖望之而笑,提起银签。池畔忽而起风,苑内红灯飘摇,为荔肉披上段若有若无的红光。银签触及荔肉,《离支词》的调子随之响起,是薛岸在旁落座抚琴。 今日薛岸所奏,是旧调。 忘了曾听谁说,张湍擅抚瑶琴。她为张湍新编了《离支词》,曲谱刚成,他便远去家乡,还未听过。 她更想听听新谱,听听张湍的琴艺。 可惜张湍不在宫中。 心中忽生出些许烦闷,左手银签前推,荔肉在金盏中微微滚动。遥想前年,她于梦中见满山红荔,醒来寻父皇,恰逢进士授官,见到了当年还是新科状元的张湍。 如今两载春秋去,又是一年荔枝红。 右手微蜷的指头次第伸展,再细细数过,仍是半载有余,张湍未归。 或许,他已趁机远逃,再不回来。 荔肉被她拨弄着,在盏内来回翻滚。 报信侍卫飞奔而来,得许入苑,气喘吁吁,热汗涔涔,疾声禀道:“启禀公主,张大人回来了。” “谁?” 银签停住,琴声渐缓渐歇。 侍卫吞口唾沫,回答:“是张湍张大人,属下在前跑得快,张大人在后跟着,一会儿就到。” 瑶琴止音,薛岸按住琴弦,望向池畔风亭,看着赵令僖自迷惘中醒来,顷刻间惊喜欲狂,投袂而起。 银签丢落,撞上金盏,响声清脆。 苑中人声嘈嘈,私语不休。 她兀自向苑外去,疾行两步,复提裙奔跑。苑中众人自觉让开道路,目光追其背影而去,见霓裳如云,青丝如瀑,随步飘摇。 人群后,琴案前,薛岸脸上笑意渐消。他垂眼看着琴弦,片刻后起身缓步亭下,两指捏起盏中那颗荔枝,静静盯了许久。蓦然间,他指下发力,汁水溅出,再被他攥进掌心,甜香汁液透出指缝。不久后,他摊开手掌。掌心荔肉已经碎烂如泥,却拥着颗世所罕见的黑珍珠。 水花扬起,黑珍珠被弃入池中,再无人问津。 合浦池水无声漫延,顺着苑墙下的通路流向苑外,铺开一带浅浅溪流。溪畔拔起座水榭连廊,素雅幽静,甚至墙内欢笑都被压下。 张湍逐渐靠近,缥缈的繁闹声渐渐入耳,步子莫名快了些。待跨上连廊,望着廊外墙后的火树银花,他又突然慢下。婢女传信心切,见他停步只说:“烦请张大人在此稍候,奴婢到苑内通传。” 他站在连廊中央,眉眼微低,目光下放,瞥见廊下浅溪。 溪水映月,随风而皱。 忽而一道霞光入水,他晃了晃神,目光微抬,看到赵令僖身披霞彩罗衫快步跑来。纱绸蓬松,掩住身形。衣袂飘摇,犹如风推云动、霞光变换。将近时,赵令僖放缓脚步,踏着月光徐徐走近。 喧嚣隐去,耳畔只余心动之声。 她在张湍身前站定,两人足尖仅留尺寸之距。 久别重逢,她目不转睛盯着对方,面容清俊,身姿挺拔,傲然如松鹤,恍若朝堂初会。 是张湍。 ——却又不像。 她的目光回扫,如画笔,描过张湍眉眼鼻梁,轮廓如昔温和,但寻不见往日疏离清冷的神色。 似是因灯光昏昏,照得他神情分外柔和。 画笔最后描上嘴唇,停留许久。 多日凄惘历尽百转千回,争先恐后涌上心头,激起心潮摇漾。 她轻踮起脚,身子微微前倾,与他愈发贴近。 张湍怔怔看着赵令僖愈来愈近,温热的吐息将他笼罩,甚至蒸热他的掌心。眼前景象变得模糊,梦中纱影红光、水声潺潺纷至沓来,好似又陷进那段迷梦,难以自拔。 他嗅到清甜荔枝香,头脑空空,心府荡荡。 不知不觉松了口,露出一线皓白。 垂袖无风自荡,藏在袖间的手掌,不知何时已攥握成拳。他握得用力而不自知,虎口纹路初时青白,直至桃红涌现亦未松展。 云遮月影,四周渐暗。 分毫之距外,赵令僖骤然顿住,时空仿佛随之凝滞。 ——他没有退,也没有躲。 m.HZGJJX.COm