钟羡敛衽起身,默不作声地跟在老僧身后一起向山下走。 两人一前一后一直走到僧舍前。眼看老僧就要进入僧房也不回首,钟羡只得开口道:“傅老先生。” 老僧推门的手微微一僵,转身面对钟羡,声音沉哑道:“贫僧法号无嚣,施主认错人了。” 钟羡行礼道:“是晚辈冒昧了。晚辈明白,十八年前那场大火之后,世上已无傅老先生,只余无嚣禅师。然如今战火弥平天下将息,王朝甫建新帝寡弱,不知无嚣禅师肯否为天下苍生计,再次入世?” 无嚣道:“贫僧遁入空门已久,耳聋目盲行将就木,孤陋寡闻难堪大任,余生惟愿独善其身,还请施主勿再相扰。” 钟羡道:“非是晚辈执意相扰,只是新帝曾言,如禅师不肯入世,便让晚辈问禅师一个问题。若禅师的回答让他满意,他便不再派人打搅禅师清修。” “若不满意呢?” 钟羡彬彬有礼道:“那恐怕晚辈就得在天清寺借宿几日了。” 无嚣与他僵持了片刻,最终也不得不向皇权屈服,问:“是何问题?” 钟羡道:“陛下问,禅师如何看待佛祖舍身饲虎这件事?” 都说伴君如伴虎,然佛祖为全虎之命,都能舍身饲虎,他无嚣身为佛门中人,又岂能因一己之私而置天下苍生于不顾,畏惧去饲皇帝这只虎呢?这个问题于此情此景之下问来,叫他如何作答?根本就是无解之题。 所以最终无嚣也未说一字,只是沉沉地叹了口气。 这么一耽搁,待钟羡回到客院时,都已是午后了。 来到钟夫人所在的客房门前,听到里面有女子的说笑声,钟羡问守门的丫鬟:“夫人房里有客?” 丫鬟道:“回公子,夫人去吃斋饭时碰上了太史令夫人和小姐,于是用完斋饭便一同回来了。” 钟羡听说钟夫人房里有女客,正想离开。钟夫人却已听到他与丫鬟的对话声,于是派侍女开了门与他说话。 钟羡站在门外向钟夫人和孔夫人行了礼,按钟夫人吩咐先去斋房吃斋饭,再回来接她。 他目不斜视,故而未曾看到被侍女挡了一半身子的孔熹真,孔熹真却真真切切地看到了他。 见这个让她想用芝兰玉树来形容的少年竟然是太尉之子,她心中一时又是欣喜又是酸楚。 欣喜的是,她终是知道了他的名字。 酸楚的是,太尉金印紫绶秩俸万石,而她爹太史令铜印黑绶秩俸六百石,地位悬殊。今生今世,她恐怕也只能藏着这份惊鸿一瞥带来的隐秘欣喜,无法忘记又无法触及地去过了。 下山回城的路上,钟羡本来打算如来时一般骑马,却被钟夫人叫去陪她一同坐车。 钟夫人掀着窗帘看了片刻沿路的风景,回过头冷不丁地问钟羡:“事情都办完了?” 钟羡愣了一下,思及今天与无嚣禅师在一起确实耽搁了挺久的时间,若钟夫人追问他的去处,他也不想撒谎骗她,于是便点了点头。 钟夫人叹了口气。 “娘,您别生气,我并非有意……” 钟羡想解释,钟夫人却拍拍他的手道:“我知道,你说要陪我出来游玩,陪我去赴宴的话都是真心的。你是我的儿子,一言一行是出自真心还是别有所图,我能分辨不出来么?我叹气不过是因为,如此简单的一件事,你却如此的费尽心机。你是想瞒过谁的眼睛呢?” 钟羡垂眸不语。 “昨夜我问你的父亲,你与他之间是否发生了什么难以释怀之事,他说没有。今日我再问你,我知道你不会骗我。羡儿,告诉为娘,你和你爹之间到底发生了何事?别拿你忙你爹忙来做借口,便是我没长眼睛,问一下府里的下人也能得知,近来你与你父亲的确是疏远了。你说,到底为了什么?”钟夫人问。 为了什么?因为他忽然发现,虽然他父亲口口声声要为先太子讨回公道,但在很多与之息息相关的事上,他却始终秉持不插手不作为的应对态度。 不管是当初的甘露殿投毒案,还是此番宝璐一案,他都是如此。 凭心而论,没有哪个儿子愿意去怀疑自己的父亲。但,有些事情,他这个做儿子的,也终是不能和父亲坦诚相待知无不言了。 抬眼看着满面焦虑的钟夫人,钟羡心中不忍,于是斟酌着字句道:“娘,您放心,不管如何,父亲总归是我的父亲。无论发生何事,孩儿宁可自伤,也绝不会去伤害他……” 钟羡话还没说完,手背上已被钟夫人狠狠抽了一下。他吃惊地抬头,但见钟夫人柳眉倒竖道:“这是让我放心?什么自伤也不伤害你爹?我看你就是欠抽,M.hzgJjx.cOm